当然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 (第1/1页)

    梅寿宁正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他，他的手指温凉，抚过耳廓时，一点细微的痒意像野火般蔓延。

    那件“惊世骇俗”的事就是如此了，丛笑睁大双眼看着他，脑海中像有某个阴暗的角落突然明朗似的。除了背叛常理的快意，还有一种绝妙的宿命感从他心头涌出，他非做这事不可，为了母亲的忽视、为了他的纵容、为了……

    他从容地蹲下身，把脸颊贴在梅寿宁坚硬的小腹上。他感到自己头颅挨着的地方是一块巨岩，他已经站在了峰顶，只差一步之遥，只要纵身一跃。那深不见底的渊谷已经发出诱惑，阻碍他与过去割离的巨大鸿沟就在眼前。

    细微的起伏在他耳边搔弄着，这使得他一阵眩晕。好像自己在做的并不是一件具体的事，而是某一种形态的存续。被他拉扯的衣物不再是衣物，而是遥远的一座座山峦。他的动作也不像是由自我主导，就像一幕旁观的戏剧般，就这么激烈的上演着。

    在他如同戏中人一般寻找着那截裤腰时，一双手突然将他从镜花水月的梦境中拽了出来。梅寿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，以一种几乎绞碎骨骼、不可思议的力量。丛笑感到了疼痛，于是原本美丽的一幕又变得十分惨烈。他失神地眺望着，对方的衣摆为何如此凌乱？接着他看见了梅寿宁的脸，他微眯着眼犹如被强光照射，惨白的面庞染上红晕，鼻梁挂着细微汗液，双唇古怪地扭曲了。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——一副痛苦至极的表情。

    仿佛被这情状麻痹了，起初，丛笑并没有任何感觉。过了一会，强烈的阵痛才从那两只无力的手掌上传来。梅寿宁依旧死死地捉住他，疼痛就从他们贴合的部位开始漫卷。

    恍惚中，梅寿宁质问般说：“这会让你快乐吗？”

    他的嘴唇……依旧是上扬的形状，但却微不可查的颤抖了。丛笑再一次碰见那种眼神，便是那天坐在车里的司机，对他露出无比痛苦的怜悯。梅寿宁怨恨地看着他，好像为了他一个点头，就宁愿自己去死。他手上的力道由重转轻，渐渐只是托着他，而没有丝毫抗拒。好像一出戏正到高潮时，舞台上的演员全部消失，只剩下凌乱的衣物铺在地板上。短暂的一瞬间里，丛笑忘了自己要做什么，当他再次想起后，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翻涌而来。

    他反手扣住梅寿宁的手腕，往前一推。梅寿宁被他突然施加的力道弄得一个踉跄，但他的表情分明缓和许多，轻轻地说：“笑笑，没关系……”

    就好像他幡然醒悟了似的。对方无形的安慰刺伤了丛笑，他怔楞地说：“我不快乐……你永远也没法让我快乐了。”

    再一次，丛笑在他哥哥以外的男人家中过夜。不过这次他真的和同学在一起。丛笑无处可去时，他室友收留了他。

    陌生的房屋内一片漆黑，家具都如沉睡中的动物般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室友按亮灯，又给他找了双拖鞋：“我爸妈都回老家去了，我在乡下住不惯，提前跑回来……你电话打得及时，不然我就去网吧通宵了。”

    他家里东西很多，自然有些凌乱，丛笑心想：这就是该有人住着的样子。

    室友捅了捅他的后背说：“你怎么了？和家里人吵架了？还是因为出国那事吗？”

    丛笑含糊地说：“差不多吧……”

    屋里暖气坏了，两个男孩都没什么生活经验，修了半小时也没修好。好在被子够厚，再盖几件衣服也能撑一夜。室友建议丛笑和他睡一起，丛笑犹豫了，他和对方熟悉程度有限，正当他想着怎么解释时，那人居然说：“没事，我知道你的取向，但我相信你的人品。”

    丛笑刻意而缓慢地眨了眨眼，问：“你是怎么知道的？”

    “也说不清楚……就是有这么个印象。”

    他的床板很硬，棉制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味。两个人的体温确实让狭小空间里温暖不少，室友睁着眼躺了一会，突然翻身起来，披了件外套说：“还是你先睡吧，我看会动漫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睡沙发吧。”

    “用不着。”室友说着，好像真点开了什么视频。电子屏幕花花绿绿的光源映在他脸上，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太想睡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躺着。”他属于耐心不佳的那种人，因此说话和做事都很简洁。但从他微歪着嘴角来看，也并不是怀有恶意。“别跟我说话，越说越清醒。”

    “清醒不是件好事吗？”

    “一直清醒也很累，到了晚上就该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不累就不休息？”

    室友摘下半边耳机，冲着他古怪地笑了一下：“你别缠着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喜欢男的呢？说实话，我一直搞不懂这个。”

    刚刚表示自己受到冒犯后，他却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冒犯别人的问题。丛笑哑口无言，但在他坦然地目光下，只能说：“我也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是天生的，还是受到了什么影响？”

    “大概都有吧。”丛笑试着分辨，“说不定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样的经历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也记不清了，总之是和男人有关。”

    室友并没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来回应他，他皱起眉，暗灭手机，使得室内又重归黑暗。

    丛笑主动问：“你认为这是个理由吗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理由？”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喜欢男的。”

    室友沉默了很久，又重新在他身边躺下：“我听说是有这样的事，但我没法评价。”

    他耸动被子时扬起的一小阵风，让丛笑打了个寒战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怎么跟人交往，但有时候我很渴望亲密接触……你觉得这正常吗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法说。”对方在他的追问下似乎有些焦躁。“我觉得正不正常只是个程度问题，谁还不想有个伴了……对于你的事，以动漫来举例，就像是很常见的那种有童年阴影的角色，或者反派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没有干什么坏事啊。”

    “动漫毕竟是动漫……而且这个因果关系反了。一般都是反派做了什么坏事后，才被人发现他们的悲惨经历，俗称‘洗白’……我也觉得这样的设定很俗套，但要是一个人什么都没经历过，天生就很坏的话，从人设来讲可能太单薄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是太可怕了……没有理由的坏，不是让人很恐慌吗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，但你说的也没错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，察觉到对方将要睡去，丛笑抓紧机会问：“反派后来怎么了呢？既然发现了作恶的理由，那他被原谅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原谅是肯定要原谅的……毕竟面对的是主角啊。大多数自己也醒悟了，不过都是在结尾的时候；要么被感化了加入了主角，要么在被主角打败前感动了一下观众……最过分的是被感化了加入主角，后来还为主角而死……故事都是人编的，不管有没有价值，‘坏人必死’——就是这么俗套。”

    “我哥哥告诉我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‘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人生的舞台上，而在我们扮演的主角中。’”

    “还挺有文化……这是席勒说的，是吧？”

    “是吧。”

    身旁没有再说话，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、绵长，就像起伏的群山一样。

    这样的呼吸声，慢慢占据了他的耳道。一些不曾提起的往事便从夜间的空气里翻涌上来。一张巨大的、微微响动的竹床，一只巨大的手，在他鼻尖发尖出熟悉的汗味……除去感官所造的幻境，真实的世界就像虫鸣一样在眼前消逝了。